考上二本以至专科，在某些地方是“全村东谈主的孤高”，和考上名校一样，要付出举家之力才能兑现。学者黄灯通过一次次在不同省份实地探听，在新书《去家访》里呈现出乡村训导的匮乏，以及底层家庭为之付出的艰辛和代价。

《去家访》里呈现的乡村训导场景，同样令90后后生学者、香港大学训导学博士郑雅君感触。在复旦大学社会学系读硕士时，郑雅君就凝视到一个不言而喻但却无东谈主磋议的表象：社会配置弱势的学生，即便通过加倍努力进入最佳的大学，毕业时粗心依然较着。通过对北京、上海两所名牌大学毕业班62名学生的深度追踪访谈，郑雅君写成《金榜落款之后：大学生出息分化之谜》。这本书还是出书就激励大批关注，一年内重版8次，重大学子主动筹办郑雅君，向她倾诉成长中的掩藏窘境，她也得以了解更多底层家庭的学生在阶级零散之路上的盘曲。

郑雅君的磋议处所是文化社会学视角下的训导平正与学生发展，之前就关注黄灯的非凭空写稿。读完《去家访》后她继承了第一财经专访，从训导学和社会学角度，谈了我方的感念。

领先是一个东谈主，才是一个学生

第一财经：《金榜落款之后：名校大学生的出息分化》一书出书后，你在继承采访时说的一句话令我印象很深，你说，那些配置弱势家庭的访谈者“真实是吃尽了苦头，才能来到这里（名校）”。如黄灯所言，二本在“高校看轻链”中是底端，但读了《去家访》我发现，对农村地区的孩子来说，他们考二本以至大专都那么难，同样要靠整个家庭用烦懑量“托举”才能兑现，这让我非常震撼。众人都知谈名校分数高、录取东谈主数少，容易对“寒门贵子”产生共情。底层家庭子女考上二本的沉重，在民众层面好像是被忽视了。

郑雅君：我愉快。诚然《金榜落款之后》是磋议名校大学生，但这几年因为我先生责任和作念磋议的启事，我也斗争了不少二本学生，咱们网罗他们的自传时发现，他们的成长配景和《去家访》里的学生相似，考上二本、专科对他们的家庭、家眷乃至村子来说，已经是最佳的后果，是孤高，升腾起许多但愿。他们训导阅历当中的雅致，很猛过程上是被忽略、被掩藏的，因为咱们的训导轨制是高度遴荐性的，有种铁汉不问来处的嗅觉，病笃的是你到底来没来，不会有东谈主眷注你阅历了什么才来到这里。

《金榜落款之后：名校大学生的出息分化》

郑雅君 著

上海三联书店 2023年1月

从我本东谈主来说，一直眷注训导平衡问题，知谈二本学生的情况，是以看书里讲他们的训导之路有何等笔陡和艰险，也很感动，但更让我非常震撼的是，黄灯浑朴真实是把我方放得很平，把我方真实融入了她的学生的生命根子络，这种阅读感受在书里遍地可见。从许多细节不错看出，她莫得以磋议中很常见的磋议者的他者视角，或者以某种至高无上的、俯瞰众生的身份出现，而是的确走兴师生关系序列，走进学生家里，和他们情意叠加，以皆备的训导来作念这么一件事情，这也让我非常佩服，非常受训导。

第一财经：确乎，许多对于大学生的访谈和社会学窥探基本都皆集在大学生本东谈主，像黄灯一样回到他们生命的原点、深远家庭的窥探和访谈很少。从社会学磋议来说，这种口头的访谈公正是什么？对你的磋议又有什么启发？

郑雅君：公正天然很较着了，即是粗略从一个东谈主的角度来和会他们，而不是从学生这么单一的社会变装去和会，因为他们领先是一个东谈主，然后才是一个学生。回到成长现场才粗略和会他们在学校的景况，或者说在学校中的一些取舍为什么是这么，他们的力量又从那儿来。

这种磋议方法给我许多启发，我以为磋议者都应该看一看《去家访》，然后会知谈，你非常单一的信息来源，或者说非常局限的视角，以至可能连东谈主都没见到，在唯稀有据的情况下得到的学问和论断，会有若干偏颇和局限。

《金榜落款之后》出书后，我收到许多读者响应，也很感动。今后，我不仅是作念表面建构责任，而是要去作念一些像黄灯浑朴这么愈加切实的引申。比如阶级向精深动时，需要有些机制去缓助、缓解低阶级的东谈主在文化相反上的伤痛和挣扎，接下来我会作念更多这种应用性的磋议。

另外，我还在作念县中磋议。本年元旦前夜，我带着小伙伴们通盘回到了甘肃旧地的一所高中作念了前期调研，我亦然非常震撼，调研收尾后就发心，等我从好意思国访学总结，来岁要回到那所高中作念半年郊外窥探。看了《去家访》，我愈加执意和详情了许多设想。

《去家访：我的二本学生2》

黄灯 著

东谈主民文学出书社 2024年2月

第一学历报怨正当性从那儿来

第一财经：你在《金榜落款之后》里也访谈了许多东谈主，和他们作念了很坦诚而深远的雷同，看《去家访》的时候会不会想，如果那时也能去他们家里望望，终末的呈现会更好？

郑雅君：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。其实那时我的访谈也很长，也有许多肖似《去家访》里的故事，但终末写稿时，省却了非常多个案的驳杂的生命阅历。因为社会学磋议追求发现规则，有表面孝顺、主意上的进展，我莫得办法同期呈现许多个案，不得不作念一些剪裁，这亦然一种量度。

《去家访》曲直凭空写稿，内部分析性的东西比较少，不作念许多所谓的归纳，也莫得揭示什么规则，论证什么表面，即是论说，这是社会科学磋议和非凭空写稿在体裁和责任口头上的区别。黄灯浑朴要发表谈论的时候，经常会以破折号开端，比如正敏和她聊着天，倏得找出高三时用过的200多支中性笔，全部倒出来时她被震撼了，就用破折号开端写了一句：“如果不抵达现场，这些归并的场景，正敏弥远不会说起的细节，将掩藏在我的工夫以外。”寥寥几句谈论，我已经收到了她想要传递的信息。从这个角度说，黄灯浑朴亦然相等谦善的磋议者，非常克制。

第一财经：这两年经济场地不好，大学生责任难找，用东谈主单元更把第一学历动作接事筛选的病笃法式，第一学历报怨表象也引起许多关注。聚首《去家访》中呈现出的过时地区乡村训导薄弱，还有你作念的磋议，你认为强调“第一学历”是否带有精英的倨傲，因为只看后果不看原因，会忽视许多结构性问题？

郑雅君：对第一学历报怨，我的看法是，它是市集经济之下的一种省力办法，从堆积如山的候选东谈主简历中，不错快速选出老板想要的东谈主，仅仅想省工夫汉典。天然这种行径若干也存在小数精英的倨傲，因为东谈主类所谓的看轻链是源源连续的，总要给同类搭起某种鸿沟，显得我方和别东谈主不一样。

然则，如果你去问一个HR，名校和非名校的应聘者是不是就有曲直分明的才智差异？他如果说实话，会承认大部分情况下不见得，并不信赖第一学历好的东谈主就要比第一学历不那么好的东谈主，在履行上才智强许多、聪惠许多。HR用第一学历来筛选，对他来说，是一个要领上的正当性，让他以最短的工夫把责任完成。我以为这是一个很有兴致的事，不错去作念一个社会学磋议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可能很难苛责HR，更需要追问他们用第一学历筛选简历，众人也普遍继承的行径，正当性从那儿来？这才是更病笃的。

消解优绩目的狂热的一剂良药

第一财经：确乎，当年我也以为，一册和二分内数差距很大，认可某些筛选。然则书里有个学生告诉黄灯，他那届县一中共有1600多名考生，其后唯有20来东谈主考上了本科，这背后其实是“县中塌陷”的纯真体现，更别提内部讲到的州里初中教学，许多浑朴完全不负遭殃，这种情况下，学生如何能考上好高中，进而进入好大学呢？由此伸开，对于当下非常强调的“优绩目的”，咱们是否也应该有所反省？

郑雅君：对，是以我以为这亦然《去家访》带给整个社会的非常病笃的精神资源，即是它让咱们看到，在这么的环境同样不错长出好孩子，这些孩子身上有许多“优绩目的”界说下的“优秀孩子”不具备的上风，比如会服务、有韧性，尤其是服务带给他们的价值被热烈低估，因为nobody cares，以为挖扇贝、织网这些是“脏活”，收入低也很广大。

特地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东谈主，已经很相宜市集主导的分娩与生活，社会单干非常细，商品经济也很进展，什么东西叫个外卖就不错送到。至于是谁给你送来的，外卖员阅历了什么，即便他就在你的家门口，他对你来说曲直常病笃的存在，在你饿的时候送来吃的，生病的时候送来药，但咱们只眷注送来的东西，不会去眷注外卖员自己，以至有东谈主以为他们履行上和无东谈主机没什么区别。

这种情况下，东谈主就很容易把别东谈主器具化。比如有些高校导师条款报考他的学生，必须先保证读研的时候不可成婚生子。从浑朴的角度，可能是他的课题拖沓不起，但那些导师也在非常单向度地看待学生，他们就像一台打印机，不可出岔子，必须处在清雅的保质期。

跳出单一的视角，比如说去望望《去家访》里学生的故事，再想想这么的导师，是不是以为有点搞笑？是以黄灯让咱们看到，每一个东谈主都是有来处的，背后可能有许多像修轮胎的、养猪的，许多这么兴奋不休的泛泛家庭的托举，才能站在一些地方。

这种访谈口头也补充了我非常久违的历史感，上一次让我在阅读中勾起了这么震撼的，如故安超的《拉扯大的孩子：民间养育学的文化家支》。只不外那本书皆集在我方的家眷，《去家访》的口径更宽，是不同地方的学生，写稿也莫得那么学理化，读起来很愉悦。

从这个角度说，《去家访》是消解优绩目的狂热的一剂良药。

《拉扯大的孩子：民间养育学的文化家支》

安超 著

社会科学文件出书社 2021年7月

应该从头意志“底层文化”

第一财经：刚才你说到服务对东谈主成长的影响，黄灯去家访的工夫是2017~2022年，这亦然“双减”计谋出台前，整个社会对课外补习特地崇敬，城市“鸡血家长”尤其跋扈的阶段。《去家访》中的受访家庭基本都处于社会底层，父母为了生涯多样沉重打拼，没工夫没元气心灵更没钱参与“鸡娃”。然则他们的家庭展现了另一种“训导资源”，让孩子从小参与服务或家庭小贸易，知谈生涯的沉重，学会如何与社会打交谈。因此这些学生展现出来的遭殃感、求实、朴实以及生命的韧性，才非常打动东谈主。黄灯也从头想索了“家庭训导”和“社会训导”的关系。动作训导学学者，你以为这些非常传统的家庭训导，在当下是否还有值得模仿的地方？

郑雅君：其实校外补习的风刮得很热，早就从城市辐照到了乡村，那些年农村塾生也有在补习，他们的父母也会应用一些策略，栽种小孩的见效概率，只不外因为访谈时孩子已经读大学了，可能就没谈这些。

所谓中产家庭教训里，先天缺失的即是书里讲到的天然训导，还有即是书里神态的传统典礼带来的礼俗文化范例、敬畏，等等，也在大面积缺失，因为城市中产家庭脱离了原本滋长的社群，已经原子化了。

诚然中产阶级家庭有更多钱去报班、购买训导居品，但问题在于，一个好孩子到底是如何被养育的？是不是有训导居品就够了？从直观上咱们都知谈坚信是不够的，因为许多东西不是商品化后就能买到的，比如蛙声、郊外里的嬉戏、传统众人庭互助的家风，等等。是以城市里许多小孩是悬浮的，因为他们莫得接地，也造反务，就容易对生活失去敬畏。

然则，像正敏那样的孩子，在许多家庭成员都拉胯的情况下，姆妈还能一个东谈主把家庭维系起来，她知谈姆妈何等难、何等伟大，这种孩子对生活和服务即是敬畏的。城里的小孩基本不存在这种生活情况，再加上有些父母还会简约肖似“学习不好你就去扫大街”的不雅点，壮盛息了他们对膂力服务的看轻。

还有何健姆妈，她亦然非常传统的女性，长嫂如母，很艰苦，对众人庭付出也许多。但她又蛮有获取感的，没预见在我方的死活关头，全家眷的东谈主都闲静用所有这个词力量去救她，以为一辈子莫得白白付出。书里许多东谈主像何健姆妈一样，还生活在传统的文化中，他们的东谈主生，许多读者看了会有三分珍爱。

比较之下，城市家庭是从前当代社区传统中剥离出来的，脱开了传统的“胞衣”到处迁移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就能和会中产阶级的惊愕了。乡村的东谈主有地盘不错盼愿，随时不错把我方接在一个更广的传统端倪当中，但城里的中产家乡回不去，只可硬着头皮往前，就通过“鸡娃”试图保握阶级不往下掉。

是以这也给咱们一个启发，要切实接洽城乡纽带从头运动的议题。因为在咱们的训导里，一直在体现身为城里东谈主，或者说来到城市的庆幸、赢了别东谈主，乡村即是过时。然则你看了《去家访》，还会这么认为吗？会有很大的升沉是吧？然后就会发现，中产进城之后的许多困扰和惊愕，即是因为丢掉了一些东西。是以我以为，咱们真实应该引申一种城乡和会的生活，尤其是如果你还有乡土的历史，应该把这一段历史抬起来，这么所谓城市中产的许多惊愕，可能就理丝益棼了，知谈还有另外一派天下，不照城市套路训导孩子，终末孩子照样长得挺好。某种过程上说，即是岂论小孩在什么样的家庭，都各有所得，生活以别样的姿态在训导他们。

第一财经：咫尺许多中产家庭都喜爱家庭文化上风，从这个角度说，是不是也让咱们从头想考什么才是“文化成本”？

郑雅君：文化一词在西方语境中有两个含义，一是高尚的文化才叫文化，还有一个是所有这个词东谈主用的主意、象征、象征系统、话语、雅致、范例，等等，都叫文化。在中国传统史籍中，“文化”亦然有高度精英的意味。

文化成本是社会学家布迪厄建议的，但他其实是说，相对来说低阶级莫得学校训导条款的文化，如果把这些文化说成主导文化，低阶级才是莫得文化的。

咫尺烂俗的所谓“文化成本”主意，是因为咱们中国的文化传统，也隐含着低阶级即是莫得文化这么一种假定，是以轻看他们。这是主意在翻译和使用中酿成的错觉，进而形成相互看轻。

然则通过实地看望，黄灯以非常致密的笔触，给咱们展示了另一部分东谈主的文化是怎么真实存在，它的边幅是怎么，不是不错被淘气无视的。她编织出了非常具象的、有实感的一个个文化场景。包括在那些家长身上你会发现，并不是所谓的莫得文化，他们在教训上就莫得想路，特地是那些姆妈，我看了非常震撼。

是以，我以为是时候去从头想考、从头意志那些经久以来被视作底层东谈主的文化，比如学者程猛就建议过“底层文化成本”，咫尺我完全和会他为什么会建议这么一个主意，他皆备不是说底层东谈主没文化，也不是说应该向高阶级学之类，而是在诘问社会的评价，应该由什么样的东谈主制定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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